第27章 第二十七章-《一念关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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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侍便接着读道:“十七日晨,朱衣卫左使、右使履新……”
安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。
内侍又读道:“十七日午,汪国公骑射中,突呕血,旋腹痛不止。太医至,以急腹症断之。”
……
大皇子的岳父汪国公,已经不好了。
昨日发病之后,国公府便急请太医前来诊治,太医却也是束手无策。迁延至今,汪国公对外物早已没了回应,只半张着口躺在病榻上,黑血不住地从唇边流出来,有出气没进气了。
太医无奈,令府上尽快准备后事。国公夫人还不死心,摇着太医质问着。大皇子却明白岳父现下的状况早已是回天乏术,便也不再徒劳守在榻边,皱着眉转身疾步离开了。
国公府的大公子见状连忙追出去,拦在他的身前,扑通一声跪下,仰头向大皇子哭诉道:“大殿下,您要为家父做主啊!父亲他不是什么急腹症,而是被人害了!”
大皇子无奈:“太医都说岳父没有中毒,你叫孤怎么帮你做主?”
汪国公之子愤恨道:“是没毒,但是有这个!”跟在他身后的仆人连忙呈上一把摔碎的茶壶,壶有几粒珍珠大小的米粉圆子。汪国公将东西捧给大皇子,道,“前日父亲去镇武将军孙远家赴宴,酒至半酣,来了一队舞姬献舞。那些舞姬还带来了好多异国吃食,其中有一道,便是醴酪中杂以酥脆的黑色小果子,叫什么玉泉玄石。因为此物新奇,宴上的宾客虽然看得不甚清楚,可还是纷纷大快朵颐。”
那日的情形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。波斯舞姬面遮轻纱,身缠榖绡,腰配七宝珠链,在明灭的灯火下妖娆起舞。雪白的玉足踏着光洁如镜的地板,轻盈又缭乱地旋转。只听她手上、腰上、足下金玲叮当作响,眼前全是曼妙飞舞的轻纱、珠玉和柔媚的腰肢。席下的男人都看得目不暇接,不知今夕何夕。
待那舞姬眼波噙笑,手持银壶,送上所谓的“玉泉玄石”时,哪里还有男人有心思去想这东西有什么玄妙。汪国公得那舞姬嫣然一笑,早已神魂颠倒,忙将空盏伸过去。待那舞姬满斟一盏后,汪国公随意嚼了嚼,便一饮而尽。
汪国公之子恨恨地说道:“可谁曾想,那样黑色果子里,竟然夹着这些物事!”他剖开一颗“珍珠”,只见金色的碎屑混杂其中,光芒一闪。
大皇子失声道:“碎金!”
汪国公之子痛哭道:“是啊!金屑酒古来都是赐死之物,金能坠人,凡饮者,数日后,必痛不欲生,肚烂穿肠而死。其他喝下醴酪的宾客都没事,只有父亲他……这就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。若不是臣弟细心,在孙家后厨找到了这些残物,家父只怕去了九泉,也只能是个枉死鬼!殿下,孙远是您的人,所以臣弟不敢告官,只敢等了您来,才……”他再也说不下去,嚎啕大哭道,“父亲,父亲!”
大皇子震惊不已,忙道:“别慌,这中间肯定有误会,”立刻吩咐亲随,“你即刻去孙远家,传他来见孤!”
亲随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,近前向大皇子耳语了两句。
大皇子一惊,脱口道:“什么?今早被朱衣卫抓住走了?!可他不是一直替孤跟左使陈癸联络吗?”说着便忽地意识到什么,霎时变了脸色。
汪国公之子也惊讶道:“陈癸?朱衣卫昨日上任的左使,不是姓杜吗?”
大皇子一愣,随即大急:“邸报!给孤邸报!”
汪国公之子急忙取来邸报给他,只见邸报中央一行写着:“晋绯衣使杜修齐权知朱衣卫左使……”
大皇子跌坐在椅子上,颓然道:“邓恢应该已经发现孤绕过他跟陈癸合作收拾李同光的事了。岳父的毒是他下的,陈癸也是他收拾的。除了朱衣卫,谁还会这些希奇古怪的杀人法子?!那些波斯舞姬,多半就是朱衣卫的白雀!”
汪国公之子愕然道:“朱衣卫是天子私兵,会不会是圣上……”
“不可能,若是父皇知道了,孤早就被传进宫训斥了!”
“那,会不会是长庆侯?”
“更不可能,”大皇子道,“他至今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北蛮人!否则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,怎么会忍到现在?就算他想动手,也没胆子直接毒杀孤的岳父,堂堂国公!”大皇子捂住了脸,绝望道,“敢这么无法无天的,只有朱衣卫的邓恢,他是想用这法子警告孤,让孤别动他的朱衣卫……”
汪国公之子惊呆了:“那父亲他难道就白白……”却忽地又一愣,忙道,“不对啊殿下,邓恢是个笑面虎,父亲又与他素无旧怨,一上来就下这么毒的手,他难道不怕您报复吗——”
大皇子一愕,突然想到了什么,凝眉苦思起来:“不是朱衣卫!你说得对,邓恢想警告我,不会用这么婉转的法子,朱衣卫要杀人,也不会让你找到那些金屑!这分明是有人想借机挑动我和朱衣卫火并!是谁呢!”他腾地一下站起,“是老二,只能是老二!他肯定发现我和陈癸的事了!”
正说着,忽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。在场众人都大惊失色,大皇子亲随立即护住大皇子。
那黑衣人却回身向着大皇子恭谨一礼,道:“朱衣卫紫衣使吉祥,参见殿下。陈尊上不幸殒身之前,令臣务必前来,将遗言相告殿下。这是尊上的印信,尚请核验。”他呈上一面玉牌。
大皇子的亲随接过玉牌核查,然后对大皇子点了点头。
大皇子立时便提起了精神,催促道:“快说,陈癸有什么遗言?”
只听黑衣人道:“尊上说,他与殿下之密事,已被洛西王察觉,为护殿下,他不得不死。但尊上欲以最后之力,再助殿下一程,只愿殿下能遵照当日之约,保尊上家中三世平安荣华!”
汪国公中毒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邓恢耳中。
邓恢想了想,却只道:“不必管他,大皇子这是怕他和陈癸私下勾结的事东窗事发,我会向圣上告发,所以想提前用苦肉计,把自己摘出来。”
向他送上消息的卢庚问道:“那我们按兵不动?”
邓恢点头:“眼下最要紧的事,是如何跟圣上把陈癸和迦陵的死交代清楚,”复又看向卢庚,问道,“那一晚,当真没有任何卫众看到杀迦陵的是谁?”
那一夜,卢庚也曾跟随迦陵前去围攻如意。听邓恢问起,他脑海中立时便回想起,宁远舟和如意并肩立于桥头的身影,彼时宁远舟手中银锋似雪,扬声说道:“要么,现在就走,就当今晚没来过这里,什么也没看到过!”
卢庚一凛,果断摇头道:“那一晚,迦陵右使只带了她的亲信去,但也都全折在石桥那了。”
新晋美人的新鲜感过后,安帝终于久违地再次驾临初贵妃的同明殿。初贵妃把着安帝的手臂,娇俏喜悦地将他迎入殿中,依偎在他的身旁,又仰头亲手奉上鲜果。
然而安帝尚未坐稳,便有内侍匆匆上前汇报道:“……汪国公已于辰时三刻亡于府中。”
初贵妃手中鲜果突然掉落,她目光惊恐地跌坐在地,喃喃道:“表姐……”
安帝的眼神一凛,扭头看向初贵妃,但素来解语知趣的初贵妃却像失了魂一样,半晌才反应过来,匆忙跪倒在地:“圣上恕罪,臣妾失态了。”
安帝不动声色地扶起她:“爱妃这是受惊了。”一抬眼,貌似不经意地问道,“你刚才在说什么?”
初贵妃忙掩饰地垂下头去:“臣妾、臣妾没说什么啊,圣上听岔了吧。”
安帝眼光一闪,没再追问。
待傍晚离开同明殿时,安帝支开了初贵妃,才冷冷地看向初贵妃的近身侍女。
侍女浑身一抖,连忙跪倒在地。
暮色四合,安帝的表情隐于半明半暗之间,看不清喜怒。只知嗓音是冰冷的:“为什么贵妃刚才听到汪国公死的消息,却脱口而出叫了声‘表姐’?”
侍女不敢回答。
安帝眼皮一抬,吩咐内侍:“送她去暴室。”
侍女大惊,连忙叩倒在地:“圣上饶命!奴婢不敢说,是因为自先皇后冥寿之后,娘娘便经常梦到先皇后娘娘。”侍女瑟瑟发抖地说道,“昨夜,昨夜娘娘做了恶梦,奴婢服侍,听到娘娘一边叫表姐,一边问汪国公害了她是什么意思……”
安帝的面色立刻阴沉如墨。
就在此时,有内侍上前通禀道:“圣上,大殿下赶在宫门下钥前,入殿请见。”
安帝皱了皱眉,这才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。
初贵妃从殿里出来,望见安帝匆匆而去的背影,情不自禁地冷笑道:“这么多年来,先皇后的死,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。他写了那么多深情的怀妻之诗,却最怕人知道逼死先皇后的其实是他自己。”
侍女惊魂甫定,只觉得身上犹然还在发抖:“是,奴婢记得三年前,舒嫔就是因为说漏了嘴,才被赐了白绫。奴婢刚才真是怕死了……”
初贵妃抹下一只玉镯给她,安慰道:“拿着压惊。”说着便也叹了口气,“其实本宫也在和你一起赌啊。同光说得对,这次要是不按死他们,以后他们要对付的就是我。汪国公当年能操弄朝廷,借治两个国舅死罪的由头来逼死表姐,焉知今后不为会了送大皇子晋位,对我也来上这么一次。所以圣上心里头的这根刺,今晚必须要被我挑出来……你去弄些冰水,我要沐浴。”
时近深秋,天气已十分寒凉。她却要用冰水沐浴,侍女有些惊慌:“娘娘?!”
初贵妃叹息道:“既然装病,就要装得像些。这样才能让圣上相信我当真是梦到表姐去找汪国公索命了。”说着便又一顿,黯然道,“我也想尝尝同光每回走进冰水的滋味。你说,如果我真的病重了,他会不会心痛,会不会再潜进宫来瞧我?”
夜幕低垂,内侍们小步快趋着点起各处花树灯台上的灯火,将整个正殿照得煌煌赫赫。
大皇子伏在地上长跪,灯火在他周身四面都投下了浅淡的暗影。那暗影环绕着他,随着跃动的火光而在他周身忽长忽消。
听到安帝入殿的声音,大皇子膝行上前,含泪仰望着安帝:“父皇救我!儿臣,儿臣命在旦夕了!”
安帝这才看清大皇子身上的黑血,他皱眉退开一步,不悦道:“这是什么?”
“这是儿臣的岳父,汪国公临终时吐在儿臣身上的血,他不是什么急腹症,是被人害死的!”
安帝径自坐下,随口问道:“哦,被谁害死的?”
安帝的漠不关心把大皇子弄得有些慌张,半晌,他才一咬牙,道:“是二弟。”
安帝一扬眉:“有何证据?”
“二弟原本想派人冒充朱衣卫,在合县刺杀同光表弟,但并未成功。驻守合县的一个偏将是岳父的的亲信,发现真相后便禀告了岳父。岳父正和儿臣商量此事,不想突然就……”大皇子自知这些说辞苍白得很,原本他也不打算就这么草草发难,但汪国公之死已让他慌了神,而陈癸给他留下的也是能一击必杀的东西。他已不打算再拖延下去,便流着泪仰望着安帝,哀切道,“父皇,儿臣知道您多半不信,儿臣原来也是不信的,毕竟这些年来,二弟虽与儿臣偶有不和……”
安帝打断他:“够了,朕大晚上不想听这么没边没际的东西。朕只想知道,镇业为什么要杀长庆侯?长庆侯死了,他有什么好处?汪国公死了,他又能得到什么?”
大皇子张口结舌,半晌才道:“同光表弟不想娶金明郡主,后来知道婚事是二弟在您面前蹿腾的,便怀恨在心,私下里常说要找二弟麻烦……”
这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信,在安帝凌厉的目光注视下,他很快便说不下去了。他干脆一横心,道:“事出突然,儿臣也一时想不清楚这中间的门道,只知道杀岳父的只能是二弟,而二弟对付了岳父后,就要对付儿臣了!”
安帝已不耐烦了:“这些话,你明日全编好了,再来回朕。”说完,他起身便要离开。
大皇子心中一急,忙道:“父皇留步!”他一横心,再次膝行上前,仰头说道,“二弟想杀儿臣,为的就是那把龙椅,而且他想对付的,也不仅仅是儿臣,而是父皇您!”
安帝脚步终于停顿下来,他缓缓回过头来,盯着大皇子,提醒道:“你想好了,谋逆是死,诬陷谋逆,也是死。”
大皇子毫不犹豫道:“儿臣想好了!儿臣有证据!父皇如若不信,就请即刻驾临二弟的王府,他私藏龙袍铁甲,铁证如山!”
安帝的眼睛,危险地眯起了。
马蹄声踏破寂静夜色,一众侍卫浩浩荡荡地打着火把,护卫着安帝的车驾驶出宫门,向着洛西王府奔去。
大皇子心事重重地坐在安帝身后的车里,亲随担忧地问道:“殿下,这么做会不会太急了一点?”
大皇子自己亦知这是一场豪赌,目光阴鸷道:“管不了那么多了,陈癸说得对,只有趁着这一片混乱,先把老二的罪名定死了,到时候父皇只剩我一个成年皇子,就算知道了真相,也不会把孤如何的,要不,他偌大的江山日后交给谁?”
他扭头看向车里的黑衣人,问道:“那龙袍你当真安排好了吗?”
黑衣人点头道:“臣亲手安排,万无一失。而且臣亲眼看到,那密室里除了臣放进去的龙袍,还有铁甲以及诅咒圣上和您的符咒。”
大皇子一挑眉,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叩了车窗棂,喃喃道:“是吗?那咱们就不算冤枉他了。”
马车正碌碌地行进着,忽有人来敲车窗。大皇子的亲随拉开车窗,便有个侍卫近前与他耳语了几句。
亲随做出惊愕的神色,回头向大皇子禀告:“殿下,二皇子突然跑了!”
大皇子随即露出吃惊的模样:“什么?!”
黑衣人也震惊地抬起头,却随即便向前一扑,倒在了车厢里。亲随从他颈后收回手,手中乌光一闪——却是一枚漆黑的针状暗器。刺倒了黑衣人,亲随收起乌针,拔出匕首来。
大皇子皱眉道:“别在这动手,孤不想弄脏马车。”
亲随应道:“是。那臣就将他放到下面去。殿下放心,这毒针是陈癸之前献上来的,中了之后,再强的高手也就只剩口气了,等咱们回了王府,再毁尸灭迹也不迟。”
亲随说完,便一按机关,车厢地板翻转,昏迷的黑衣人落入了车底木箱中。亲随合上机关,又道:“另外,我们在二殿下王府的内线已经核查过了,”他用脚尖指了指脚下的木箱,道,“他确实已在二殿下的密室里安排好了龙袍。”
大皇子瞟了地板一眼,道:“他倒挺能干,可惜此事牵涉太大,留他活着,只会让我们多一个把柄。反正陈癸已经死了,他跟着去,也算有个伴。”
亲随抹一把冷汗,庆幸道:“还好殿下早就让他等在车里,还好臣一直备有能让人反应迟钝的安息香,不然,以臣的本事,还真没把握对付一个紫衣使。”
大皇子深吸一口气,目光看向远处,喃喃道:“成败在此一举,希望天神庇佑!”
车子却突然停了下来。大皇子立时绷紧了神经,不安地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
亲随拉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会儿,道:“圣上的车驾在过桥,走得慢了些。”大皇子这才放心下来。
却无人注意到,大皇子的马车底下悄悄探出了一只手,那只手轻轻一弹,便有一枚石子击出,打中了前面一匹马的马腿。那马长嘶一声,躁动起来,很快便扰乱了队伍。
马手忙着制服马匹,护卫在大皇子身侧的侍卫们也都匆忙打马上前查看。马车下那个身影便趁此时机,飞快的闪身滚到了街边隐蔽处。
待惊马被制服,侍卫们重新护卫大皇子前行。那人也悄然从暗处起身——正是刚才车中的黑衣人。黑衣人揭下人皮面具,露出一张清丽皎洁的脸,竟是如意。
如意遥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,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。
——两日前,正是她扮作舞姬,给汪国公喂下了掺着碎金的“玉泉玄石”。复仇的计划环环相扣,所有的饵料都已投下,如今终于到了开始收网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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