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1/3)页 康熙四十九年腊月,张廷玉的岳父王士祯不幸因病去世,皇上赐银千两,加祭葬,谥文简。大学士陈廷敬以年老乞休,恩准在京致仕,康熙把尚书、湖南巡抚萧永藻简拔为大学士,入值上书房,补陈廷敬遗缺。 连续夺爵幽禁太子胤礽、老大胤褆、老八胤禩后,康熙大概也觉得自己对皇子们太残酷、太狠毒,恐引朝野非议。于是,匆匆册封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、皇四子胤祯为雍亲王、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、皇七子胤祐为淳郡王、皇十子胤礻我为敦郡王、皇九子胤禟、皇十二子胤祹、皇十四子胤禵俱为贝勒。 京城之事安排有了眉目,康熙又要起驾南巡了。这是他有生之年的第六次南巡,也是逃避宫廷为太子废立,皇子争斗、百官争谏的是是非非的最后一次南巡。 六月十六,皇上御驾离京。随驾大臣张廷玉、萧永藻之外,就带御前侍卫刘铁成、杨大壮等数十人,太监李德全上了年纪,由邢年领一班小太监、宫女服侍康熙日常起居。当然还有武丹手下两营绿营兵,在暗处护卫着皇上的行程。此次南巡,康熙依例先去五台山,然后再东行登泰山祭祀,再沿运河乘舟南下。 刚出紫禁城时,康熙心情很不好,一直寡言默语。直到从泰山下来,御船在碧蓝蓝绿幽幽的运河内行走,山东境内黄河水清,越往南青山绿水越是令人心醉,康熙才展颜一笑道:“刘铁成,把在后面官舰上的张廷玉叫来,陪朕弈上一局。” 刘铁成叫御船上船工放慢舵桨,待后面官舰靠近,刘铁成一个飞腿蹦了过去,对正在批阅奏折的张廷玉打了个千,说道: “张中堂,万岁叫你去御船对弈说话。” 张廷玉吩咐跟班收检好奏章,随刘铁成来到御船,邢年早把棋枰布好。 这时,船将至落马湖镇。康熙边着子儿,边跟张廷玉说起了第一次南巡的陈芝麻烂豌豆。无非是微服私访,如何惊险剌激,险象环生,最后却又总是功德圆满。康熙点着子儿笑顾刘铁成道: “就说这大内高手刘铁成,原不过是个水盗。朕微服私访皇商韩春和家,碰巧他来光顾。哈哈,铁成,朕一直想问你,当时韩刘氏那么几滴眼泪,怎么就哭得你认了她作姐姐呢?” “是主子洪福啊!”铁成想起往事,也不胜感慨,“万岁爷是天上星宿,把铁成放到凡间成了江洋大盗,主子一到,就是魔头也得金盆洗手来效命主子嘛。” “嘿嘿,”康熙欢悦,“那晚你不洗手,韩家就要血流漂杵,遭殃了。” 张廷玉乘机谏道: “圣天子百神相助,这是极自然的。不过以万乘之君轻涉险境,总归不宜。万岁当年独闯鳌拜府、山西沙河堡遇剌、落马湖逢凶化吉,太湖再次惊驾,那都是悬心的事儿。乞皇上此番出巡,垂拱九重严加防范,似不宜再带上三两随员,布衣皂服招摇过市了。” “廷玉此言差矣!”康熙偷偷“将”了一“军”,呵呵大笑道,“不微服私访,哪得偷营劫寨之功?衡臣——”他把棋枰一推,得意洋洋地,“来下一盘吧!没有沙河堡微服夜访,朕难知人间疾苦;没有牛街寺之变,何以安定天下回民?历古以来,不害民的天子,体恤爱民的天子,没有怕子民的道理。怕就怕——”他突然咽回“祸起萧墙”几字。如此良辰美景,不愿让紫禁城那些斗红眼的阿哥,败坏了雅兴。 张廷玉的棋原比康熙高出几着,但心里有事下了几着臭棋,使万岁侥幸取胜。第二局摊开,他仍是心不在蔫地下着棋说道:“万岁说的虽有道理,但陆陇其原也喜欢微服,吃过微服的亏,后来就不敢再私访了。” “陆陇其是难得的清官,就是不会做官。”康熙知张廷玉心有旁鹜,又是着着进逼,“人家官越做越大,他却越做越小。等下到了济源,你开道开道他。” 御船抵达济源县境,已是日暮时分。岸上一溜儿芦棚早早点起了红纱宫灯,一群文武官员、缙绅耆老望着缓缓停靠过来的皇船叩头跪拜,山呼万岁。康熙在御船甲板上露了露面,招了招手,便进御舱歇息去了。在船上赏景议事,接见地方官吏,又跟张廷玉弈了三局,一整天没合眼也的确疲乏了。 张廷玉站在船头朝岸上问道: “谁是济源县令?” 从府道官员中走出一人,上前打着千儿回道:“康熙三 十九年三甲进士、济源县令万炳辉,拜见中堂大人,叩请皇上金安,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没想到,年近四十的济源县令万炳辉,还是张廷玉的同科进士。一个七品县令,一个当朝宰相,悬殊之大令人乍舌。张廷玉温言抚慰道:“好生做官。你的前任陆陇其虽犯事革职,你要学他清廉明正。陆陇其来了没有?” 岸上灯影里人头钻动,一会儿,一个六十多岁的布衣老者膝行数步,叩头答道: “罪臣陆陇其向中堂大人请安。” “你上来。”张廷玉伸出手,拉陆陇其上到御船,岸上府道官员议论纷纷,不知革职的陆陇其怎么被当朝宰相如此看重。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皇上的圣旨,要张廷玉为陆某传授“为官之道”。 康熙在内舱凉席上假寐,张廷玉拉着陆陇其在外舱坐了下来,小太监上了茶。 “请吧,”张廷玉端起茶抿了一口,说道,“不必拘礼了,你几时离京的?” “罪臣五月初八回县。”陆陇其青布单袍灰马褂,洗得泛白,穿一双“气死牛”布鞋。一脸清癯,躬身答道,“部议着臣往西宁军前效力,因本地士绅百姓罢市,恐生意外,着臣回县安抚之后再启程。” “部议是部议,”因为有了皇上的明旨,张廷玉胸有成竹地说道,“万岁还没说话嘛。西宁寒苦,你这身子骨不宜去了……” “不去了?” “你还想去吗?” “想倒是不想。可是——” “你呀!”张廷玉哭笑不得地,“如此清廉,却不会做官。记得你是二甲胪传进士,由翰林院外任分湖盐道,触了盐枭霉头,降为凤阳知府,再黜济源县令,如今连县令都做不成,一身布衣,还要去西宁。” “中堂觉得可笑,臣下却觉得可悲!”陆陇其言在意外地说,“得罪了盐枭,道台做不成;没钱送藩台,知府做不 成;放走孝子,知县做不成,岂不可悲?” “你过于清高,犯了读书人的通病。有些事,得变通变通嘛。” “变通?”陆陇其不以为然抗声道,“王法大于天,还能怎么变通?” “所谓变通,不是要你贪赃枉法。”张廷玉缓缓开导说,“比如孝子一案,你何必私自放他出狱?天下县令都学你,不乱套了?于成龙也为这种事受过惩处,你何必重蹈覆辙?孝子欠债不还,依律流放一千里,你同情他,拿到县衙,枷号三个月,不就完事?再说,你是父母官,找原告疏通一下,撤诉也可。犯得着你把自己也搭进去?当官嘛,既要刚,又要柔;既要圆,又要方;既要惟上,又要惟下,你把‘忠君爱民’四个字吃透了,就无往不胜,你的官定会越做越大。” 陆陇其虽然觉得这位宰相圆通得可爱,匪夷所思,但细细一想,流配千里与枷号三月是可以代换之刑,自己熟读律典,又是老官,怎么就没想到呢?不由钦佩地看了张廷玉一眼,肃然说道: “中堂说得在理,但为官之道罪臣不敢苟同。” 张廷玉觉得这老家伙迂腐得可爱,耿直得不近人情,竟一时张口结舌,不知说什么好。 “你这个人呐,”康熙摇着一把洒金描画纸扇,从后舱走了出来。他一直闭着眼睛在听二人说话,越听越觉得陆陇其清廉可表,耿直可嘉,便出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人物。陆陇其一见皇上,立即跪伏下去请安。康熙将纸扇一收,指着陆陇其道: “清正贤良之臣,得有明哲自全之道!你有报国之志却无圆通之慧。命且不保,怎样效忠朝廷?李沁处唐室将倾之际,匡庸主于危难之中,这叫忠且慧。逢龙、比干,一味愚忠,自己千古留名,置君王于不义,何为好?看看朕跟前的张廷玉,你就明白这个道理。” 一席话说得陆陇其无地自容,自己饱读圣贤之书,却在官场屡栽跟斗。他是眼前“小宰相”之父“老宰相”张英同科进士,人家两代宰相都熬出来了,自己却一头栽到了布衣,能说“忠且慧”?他正在低头沉思,点头说“是”,康熙却叹息一声道:“你跪安吧,趁着罢官无事,将息些日子也好。朕随后还有旨意。” 御船启锚,夜色深沉。张廷玉回到官舰,望着潺潺流水,还在思考康熙那一席“忠且慧”的为官之言。所谓“官”,光看字义就知道,“宀”下的“臣”,皇帝是家天下,在皇帝手下为臣,这就是官。你不惟上,忠于他,他能让你做官吗?皇帝这个“家”,靠庶民百姓支撑,不惟下,体民爱民,民众造反,你这个官也当不长。唯“自保”一说,原也朦朦胧胧有此一念,不料从康熙口中说出,比自己所思所想更深刻,清晰而透彻,受益非浅。 当夜无话。 第(1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