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第十八章-《一念关山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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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开口时,语气依旧是彬彬有礼的。
    “听闻礼王殿已然好转,不知何时可得赐见?”
    杜长史却有意发难,面色不善道:“有劳下问,不过殿下自幼养尊处优,自许城以来,却多次受贵国军众惊吓,只怕康复还需时日。”
    他开口便将礼王病倒的责任推给安国,李同光心知肚明,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,淡淡道:“是吗?看来贵国六道堂也不过如此啊,前堂主亲任护卫,居然还让礼王殿下屡遭惊吓,难怪贵国国主会被本侯……”
    他故意停顿下来,微微一笑。
    杜长史强忍着怒意,提醒道:“侯爷还请慎言。”
    短暂的交锋过后,李同光面色也冷下来。随意拨开茶梗,淡漠道:“那就说正事吧,我国圣上不日就便要南征,是以让本侯传话,希望礼王能在十日之内到达安都。”
    他摆明了在故意刁难,杜长史却无可奈何,只能争辩道:“十日赶九百里路?这怎么可能!殿下他……”
    “殿下若是刻意拖延,”李同光一笑,“只怕便无福觐见圣上,只能委屈他与贵国国主一起,在安都多做几天客了。”
    杜长史大怒,正要说些什么,便听屏风之后传来一道清丽又沉稳的女声:“既然见不着,索性就别让礼王弟去了。”
    ——是如意。
    李同光一凛,下意识地站起身来。
    杜长史已然恭谨地向屏风后一礼:“郡主。”
    侍从们移开屏风,如意华服端坐的身影便出现两人面前。这一次房内通透明亮,李同光看得一清二楚。眼前女子高鬓严妆,华美威严,光彩照人。虽气质不同,但眉眼间分明就是故人模样。李同光嘴唇微张,一声“师父”险些出口。
    如意一挥手,道:“杜长史退下吧,有些话你不方便。我素来却是个宗室里的怪人,难听的话,就由我来说。”
    杜长史领命退下。
    屋内一时就只剩他们两人,李同光痴痴地看着如意,呢喃道:“师父,你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?”
    屋外,一串人撅着屁股排排蹲,人手一只长铜耳,正贴在墙上偷听他们的对话。
    闻言于十三得意道:“当然不一样了。我用了南国的褐粉,重勾了她的脸型和眼型。又调了胭脂,加重了唇色。还用烟墨点了唇边的小痣。绝对能做到粗看浑似故人,细看判若两人。”
    孙朗奇道:“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脂胭?”
    于十三傲然反问道:“剑客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他的剑?”
    钱昭抬眼瞟他:“下次见到金帮主的时候,记得把自己画好一点。”
    元禄插嘴道:“画不画都一样,金帮主早瞧上宁头儿了,十三哥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。”
    于十三气急:“喂!”
    孙朗感叹道:“可金帮主自从遇见如意姐,连宁头儿也不要了。”
    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铜耳队伍最后方的宁远舟。
    宁远舟忍无可忍,提醒:“干正事。”
    众人又齐刷刷地把头扭了回来,继续偷听。
    屋内如意长睫低垂,依旧是冷漠端庄地模样,从容提醒道:“长庆侯,你又失态了。”
    李同光却急切地走到她身边,似是想如过往那般拉一拉她的手,依偎在她膝前,却是不敢唐突。只焦急地说道:“我所有朱衣卫的人都赶出合县了,现在这屋子里也没旁人。师父,您可以跟我相认了!”
    如意无奈地抬头看向他,不容置疑地强调道:“长庆侯,我再说一次,我不是你师父。”
    李同光如受重击,瞳中明光一颤,一瞬间仿佛能滴落下来。如意却是无动于衷。李同光凝视着如意,不知看出了什么,面色越发苍白起来。却犹然不肯罢休,声音越发低下去,哀求一般说道:“您别那么狠心好不好?鹫儿好想你,真的好想你,你不记得以前了吗,我们在马场……”
    如意一怔,似是拗不过他的执著,无奈地叹了口气,微笑道:“好,如果你一定觉得我是您师父,也不是不可以,只是,你可不可以坐下来,听完我说的话?”
    李同光一怔,同她对视了片刻,目光终于恢复为精明。他在如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短暂的静默后,再次抬眸看向如意,道:“请说。”
    如意道:“刚才我那句让礼王弟不去安都的话,只是负气。你我心知肚明,贵国国主要使团十天之内到达安都,无非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;但其实我大梧朝中,大多是反对礼王入安的,如今监国的丹阳王兄更是有问鼎九五之心,只怕全天下最希望这和谈不成的,就是他了……”
    李同光凝视着如意,却只觉心神恍惚。眼前郡主面容明快华贵,同记忆之中师父孤傲冷漠的模样,时而重合,时而又分离。他分辨不清。
    如意的话语飘入他耳中,却无法唤回他的心神,他只机械地吐出一句话:“可这又关本侯何事?”
    如意颇有深意地一笑,道:“侯爷明知故问了。据我所知,侯爷这几年虽得贵国国重用,却一直为河东王与洛西王不喜。以后无论他两人谁登上大位,侯爷只怕都会如坐针毡吧?不知这两王之中,侯爷更愿意拉拢谁?我愿意配合侯爷,将盗匪之事推到你不喜欢的另一位身上。如此一来,侯爷就可以用这份大礼作为自己以后的晋身之阶了。”
    明明白白的算计、毫不掩饰的神色,令李同光心神一凛,霎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。
    他看向如意,微微眯起眼睛,缓缓道:“郡主好心计,但区区这点甜头,本侯还看不上。”
    如意已起身在案上展开一卷地图,指着图上城池:“那加上这云、勉两城呢?”她看向李同光,微笑道,“据我所知,您这位一等侯还并无实封之地,只要侯爷能助我礼王弟安全迎回圣上,我大梧愿以这两城遥祝侯爷日后位极人臣。”
    “位极人臣?”李同光淡漠地微笑着,“郡主太高看本侯了,我不过是一个面首之……”他故意一顿,抬眼观察如意的神色。
    如意却并无多余的反应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,妥当至极。见他看过来,便应了一声:“嗯?”
    李同光失望之极,淡漠地垂眸,道:“我不过是一介草莽武将,哪敢有什么通天志向?”
    如意眼神一闪,凝视着他的眼睛,缓声道:“可安梧两国的开国之君,当初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节度使而已啊。”
    李同光一凛,定定地看向如意。如意与他对视着,毫不躲避。
    眼前之人性情气质确实同记忆中的师父截然不同,但眉目宛然正是梦中令他痛苦辗转的模样,被她凝视着,心底恍惚有一瞬,竟涌出些久违了的安稳。李同光目光一晃,轻声问道:“如果我愿意考虑,郡主可不可以答应本候一件事?”
    如意微笑道:“侯爷不妨直言。”
    李同光闭目沉下心神,才对如意道:“请郡主回坐。”
    如意不解,但仍然带着客套地笑,回座坐下。问道:“然后呢?”
    “嘘,”李同光轻轻道,“别说话。闭上眼。”
    如意依言闭上眼睛。
    李同光凝视着如意沉静闭目的面容,自这张面孔上寻找着自己魂牵梦萦的模样。同师父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历历涌现在脑海中,终于在某一个时刻,眼前的面容终于同记忆中的模样融合在了一起。
    李同光满足地笑了。
    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如意身边,坐在了如意膝下。
    草原分别之前,他也曾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如意膝下,仰着头,专心又仰慕地看着自己的师父。那一年他还不足十七岁,身量初初长成,心思却还稚嫩如少年。他第一次在校场上得到了师父的夸奖,欣喜地抱着师父赠送的青云剑。自以为时光悠长,纵然一时别离,也会很快等来重逢的时刻。却不料一次赌气,暂别就成了永诀。
    他靠在如意的膝上,透过衣衫感受着久违了有所倚靠的温暖,喃喃说道:“师父,鹫儿真后悔,那天不该跟您闹别扭。明明知道您是去长公主府见我,我还躲在街角不出来……”泪水不知不觉已润湿了眼眶,他把头轻轻贴在如意膝上,记忆中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,模糊了他的视线,“师父,天牢的火那么大,您疼吗……师父,鹫儿真的好想你,想得心都碎了,好多回,我一次次跳进你带我去过的寒泉,想把自己淹死在那里,这样,我就能早点见到了你了……”
    泪水从他眼角滑落,落在如意膝上,洇入了布料中。
    如意也透过眼帘的缝隙,看着伏在膝上的青年。屋内无风,空气暖而干燥,浮光柔明。舒缓又哀切的诉说声中,眼前这个孤高华贵的小侯爷,和当初桀骜不驯的少年,渐渐重合在了一起。
    往事历历涌上心头,少年遇到狼群扑进她怀中痛哭的光景,仿佛还在昨日。
    她还记得这孩子孤独蜷缩在山洞中的身形,记得离别那日少年追在她的马后绝望地大喊。谁知眨眼之间就已过去这么多年,这么多年之后,她才恍然记起自己当初被这少年拒而不见的一丝心痛,才恍然察觉到她以为早已长大了的少年,原来还未从往事中走出来。
    如意心中一软,伸出手,放在了李同光的头顶上。
    李同光一怔。头顶的温暖仿佛穿透了时光,是久远之前的师父于记忆中给他的回应。却无疑发生在此刻,发生在现实中——是当年他所错失,是本以为一生都不可再得的东西。他被唤醒过来,纵然明知眼前之人不是师父,心中也感到自欺的安稳和满足。他轻轻地笑了。
    那一笑,凄凉又欢喜。他呢喃道:“真好。我就算现在死了,这辈子也值了。”
    窗外偷听众人难掩震惊,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宁远舟——屋内的独白他们听得一清二楚,他们宁头儿自然也都听到了。宁远舟脸色果然不好。
    孙朗疑惑道:“这小子在里头到底干了什么,才死了也值了?”
    于十三啧啧感叹道:“长庆侯这几句话,真是字字泣血,真情流露。换了我是美人儿,早就认他了。老宁啊,你就不能先跟美人儿服个软认个错吗?先哄好了她,那些还没想清楚的小事,留着慢慢想不行吗?”
    元禄似乎有些不安:“他真的只是如意姐的徒弟?”
    钱昭面无表情地瞅着宁远舟:“他对表妹,比你对表妹好。”
    宁远舟默不作声,放下铜耳走向正房。
    四人齐声提醒:“冷静,千万要冷静!”
    宁远舟走进正房时,李同光依旧靠在如意的膝前。宁远舟深吸了一口气,平静地上前行礼:“郡主,殿下醒了,正急着见您。”
    如意眼中一闪,却并未惊慌。只道:“知道了。”
    宁远舟便向李同光一拱手,道:“侯爷,请恕我们失陪了。”
    李同光一眯眼,目光中透出些危险的意味。他站起身来,看向宁远舟:“我们?”
    宁远舟毫不退让:“郡主奉皇命与宁某一起伴送殿下入安,自然是我们。”
    李同光终于警觉起来,目光阴寒地打量着宁远舟,想从他举止中刺探出深浅。但宁远舟只坦然站在哪里,目光平和如海。李同光意带杀机的目光刺进去,只如泥牛入海,激不起一丝波澜。
    两人就这么对峙着,一个锋锐一个沉稳。锋锐的自然意在进逼,沉稳那个却也一步不让。交锋只在不言之间。
    却是如意先看不下去,起身道:“我既然已经做到侯爷所希望的,也请侯爷遵守诺言,回去好好考虑。”
    李同光下意识地便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待回神望过去时,如意已经走入了后堂。他一时竟有些失落,而身前宁远舟已侧身做出了请的姿势,显然是在逐客了。
    如意不在,他也无意久留。冷冷地看了宁远舟一眼,便大步离开了。
    走出客栈时,马车早已恭候在院门外,朱殷也匆忙上前服侍。李同光丢下一句:“她不是师父。”便自行上了马车。
    朱殷不由错愕,连忙跟着他钻进车里。
    车帘子落下,车内光线便也昏暗下来。光影打在李同光淡漠的面容上,那双黑瞳子却依旧染着些微光,在暗处也依旧明亮。他坐在车座上,清晨登门时的忐忑和期待早已散尽,化作尘埃落定后不出所料的失望和另有打算的阴冷。
    朱殷欲言又止地看着他,目光隐含了些担忧和关切。
    李同光却平静地说道:“她初见是有八九分跟师父相似,但认真一看,却只不过是个赝品。”不知回忆起些什么,他冷笑着讥讽道,“师父平生只关心武功和皇后娘娘,哪有兴趣理会朝政?更不会像这个郡主一样,仗着点那么点拙劣的心计谋略,就在那儿不可一世!她跟师父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”
    朱殷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    “侯爷慧眼如炬,天下长得相像的人确实太多了。”便小心地试探道,“那,要不以后咱们就离她远点?也省得您心烦。”
    李同光却笃定地摇头:“不,我要她。”他的眼中充满了狂热,“只要她还能像刚才那样摸着我的头,我就会觉得师父还在我身边。”他回味着适才的感受,目光有一瞬间沉迷,“这种欢喜的滋味,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了。所以就算只是个赝品,我也一定要把她弄到手,一辈子都绝不让她离开!”		
    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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