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第二十六章-《一念关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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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安都宣康坊,洛西王府。

    夜色幽寂,树影纷拂。如意藏身在院墙外大树上,俯视着王府前院。前院里,洛西王身后跟着两个提灯侍从,正在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道别。五年不见,昔日那个亦步亦趋地追在母亲身后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,模样上虽依稀还能寻出些与昭节皇后的肖似之处,但性情上却显然并未学得母亲的沉稳聪慧,反而透出些长戚戚之人所特有的浮躁难安。

    “舅舅回去路上小心,千万别被大哥或是父皇的人发现了。”送自己的舅舅出门时,他先是多忧地叮嘱了一句,而后突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,“呵,孤怎么忘了,他们多半因为朱衣卫的事正焦头烂额,没余力多管闲事吧?”

    言辞间有幸灾乐祸,却更多是对自己不受重用的怨怼讥讽。

    他的舅舅,自然便是昭节皇后的弟弟,当今安国的沙东王。沙东王听他言语不谨,皱起眉头,低声规劝了他几句。洛西王忙端正了神色,点头受教。然而送沙东王离开后,府门一关上,洛西王立刻嫌弃地用手扫了扫沙东王碰过的地方。亲信见状,只得出言规劝。

    二皇子却不悦道:“孤就是讨厌他,不行吗?母后都死了多久了,还天天摆出个舅舅的样子来教训孤。笑话,老大只差没踩在我这个元后嫡子脸上来了!”他愤愤不平地穿过院子,甩袖进了房门,“……要是孤真的什么都不做,只怕也跟朱衣卫那对左右使一样,凉透了!”

    院子里很快便安静下来。如意跃下树来,望着二皇子消失在门内的背影,不由眉头深锁。

    然而看到二皇子,便不由想起当年在宫中和昭节皇后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。那会儿二皇子才七八岁,抱了满捧的花儿坐在昭节皇后怀中,一脸懵懂的被抱到自己面前。

    “来来来,你任姐姐不肯戴花,我们偏要给她戴!”昭节皇后微笑道。

    于是如意便一年无奈地被插了满头的花。插完花,昭节皇后还要使一个眼色,二皇子便上前吧嗒一声在如意脸上亲了一口。如意被吓得一步跳开,昭节皇后便促狭地大笑起来。二皇子莫名其妙,但挠了挠头后,也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如意看着窗上映出的二皇子的剪影,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,轻轻地跃上房顶。书房里,二皇子正在和亲信交谈着。他验看了一下桌上的珠宝箱,点头道:“这一批珠子不错,还有这些南海的瓜果,都全都给贵妃姨母送过去。”

    亲信迟疑道:“会不会太打眼了一点?”

    “孤跟父皇说,孤打小没了母后,贵妃姨母现在就是孤的亲娘,既然都过了明路了,孤自然得名言正顺的孝敬她。”二皇子说着,便走到房中挂着的观音画像前,拈了炷香,叹息道,“唉,这些年,要是不靠着她的枕头风,孤的日子只怕更难过。”

    如意已悄然潜入书房梁上,闻言不由一愣,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
    亲信见他望着观音画像,目光落寞。便又问:“既然这些瓜果难得,那娘娘的陵前,要不要也……”

    二皇子却厉声打断了他:“说过多少次了,父皇不喜欢我经常去拜祭母后!她都已经不在了,还供什么瓜果!滚!”

    亲信只能唯唯退下。

    如意的手紧紧抠住了房梁,她冲动地想要跃下去,但最终还是忍住了。她深吸一口气,正准备离开,却忽听梁下的二皇子对着观音像说道:“母后,其实您也未必想受儿臣的祭拜吧。您原谅儿臣好不好,儿臣当时年纪小,不知道那样会害死您……”

    如意地瞳子猛地一收,她连忙回身,想再从二皇子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些什么,二皇子却不再说话了。

    如意正焦急不已,便听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:“殿下,环姐姐已经在西厢等您多时了。”

    二皇子应了一声,擦去眼角的泪水,收拾好表情,离开了书房。

    如意伏在屋顶上,眼看着二皇子从回廊上走过。她的紧扣了手中的匕首,几次想要扑下制住二皇子问个究竟,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,几个起跃,消失在夜色中。

    四夷馆。

    钱昭正注视着手中的堂徽,忽见如意从窗子跃进来,连忙收起手中之物,抬头看去。便见如意头戴斗笠身穿夜行衣,一副外出遇事匆匆折回的模样。钱昭正觉着诧异,如意已扭头看过来,目光阴翳地问道:“我想要一味服下后神思涣散、极易听从别人指令的药,你能帮我配一些吗?”

    “不用配,我这里有曼陀丹。”钱昭也不问她要此物何用,直接翻出个小瓶地给她,“殿下指环上浸的就是这玩意儿,本来是准备给我们圣上用的。不过服用之人,药力过后,多半会记不清曾经发生过什么。”

    如意接过瓶子,道一声“很好,多谢。”回身一跃,便又消失在了窗外。

    行动之日邻近,这几天杨盈一直心事重重,不能安枕。这一夜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,便干脆起身,去院子里走走。出门恰望见如意身影一晃而过,已然消失在屋顶上,下意识地追出去几步。却见宁远舟就在她身前不远,也正望向如意消失的方向,便道:“远舟哥哥——”

    宁远舟却知道杨盈想说什么,只道:“放心,她不会有事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陪着她去吗?”

    宁远舟摇了摇头:“事涉安国皇室秘辛,她若不主动邀我,我只需要等她回来就行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宁远舟叹了口气,回头看向杨盈:“阿盈,有时候不去帮别人,对别人反而是一种尊重。”

    杨盈如有所悟,默默思索着,良久之后,才又看向宁远舟:“远舟哥哥,有件事,我想找你商量商量,你陪我走一走吧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道在月色之下的庭院里散着步。夜凉如水,有秋风迎面拂过,杨盈却是毫无所觉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才忧心忡忡地问道: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强攻永安塔?”

    宁远舟道:“还在准备,大约十多天吧,这件事,必需一次成功,我们没有退路。”

    杨盈停住了脚步,问道:“救回皇兄的希望,大吗?”

    宁远舟想了想,道:“四五成吧。”

    “一旦不成功,那会折损多少人呢?”

    宁远舟沉默了片刻,道:“……以前像这样的任务,我会准备一半人以上的抚恤银。”

    杨盈的声音颤抖起来,她抬头望向宁远舟:“所以,元禄、十三哥,钱大哥、孙朗他们,可能只能回来一半?”

    宁远舟没有正面回答,只注视着杨盈,轻轻说道:“殿下,其实一旦任务失败,最危险的人是你。我和如意已经商量好了,她不方便一起去救圣上,但她会尽量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。如果我们都回不来……你就听她安排吧,她会好好照顾你的。”

    杨盈闭了闭眼睛:“这两天,我其实一直在犹豫一件事。但刚才,我终于下定决心了。”她终于睁开眼睛,望向宁远舟,正色道:“宁大人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一怔,肃然行礼:“臣在。”

    杨盈看着他,字字掷地有声:“孤命令你,永安塔之事,以六道堂众平安为重,其他,你可便宜行事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不解,一时没有应答。杨盈便轻呼一口气,道:“孤的意思是,皇兄能救就救,救不回来,你逼他写一份雪冤诏回来就好。那天在塔上,我逼不了他,但是你可以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一震,难以置信地看向她。杨盈的目光却如磐石般坚定不移地看着他:“我知道你们多半也这么想过,但未必敢做。那就由孤来当这个恶人。皇兄心胸狭窄,自私无能。柴明为他而死,但皇兄却还把为他们的雪冤当作交易。他是一国之君,固然不得不救,但若是救不出来,那便是天意。孤绝不能让大家再为了他做无谓的牺牲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道:“可你承担不起。丹阳王若要治你的罪,你该如何脱身?”

    杨盈平静道:“皇兄回不了国,皇位自然是丹阳王兄的,我便算有了从龙之功。他若是真敢对我如何,只怕那张龙位也坐不稳。要是真有什么万一,我就把这身蟒袍一脱,”她轻轻一笑,“反正他们要抓的是礼王,与我这个公主何干?”

    宁远舟眼中也露出了笑意,向杨盈深深地一礼:“谨遵殿下吩咐。”

    待站直身子后,他凝视着杨盈,唤道:“阿盈……”

    杨盈却一怔,喃喃道:“你好久没这么叫过我了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微笑道:“阿盈,你是个好妹子、好姑娘,好公主、好礼王。你如今既有主见,又有心胸,还很聪慧。你母妃和我娘在九泉之下有灵,一定会很欣慰的。”

    杨盈目光一颤,眼中不觉已涌上泪水,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容:“谢谢远舟哥哥!”

    宁远舟微笑道:“那我先去安排其他的事了。”杨盈连忙点头,目送着宁远舟离开。

    这时,屋顶上忽有一颗东西落下来,杨盈侧身避开,头顶便传来元禄的叫嚷声:“喂!那可是我刚买的松子!”

    杨盈抬头望去,才发现原来元禄正坐在屋顶上。

    “你不让我们去送死,我本来想谢谢你的,结果你还不领情。”元禄口中抱怨着,眼睛却笑盈盈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杨盈一抹眼泪:“请人吃松子,也不诚心点!”便向着元禄伸出手,“拉我上去。”

    元禄抛下一根绳子:“嘿,抓稳了。”杨盈一借力,便被元禄拉上了屋顶。屋顶月色正好,明如白霜,千里与共。同年少时在母亲怀中所见也并无不同。然而想来在梧都时她从未爬过屋顶,所以或许今夜所见的月亮比当日的更近,更明亮吧。

    杨盈便在元禄身旁坐下,拿起元禄怀中的松子袋便吃了起来。

    吃着吃着,眼中泪水忽就滚落下来,她便抬了袖子去擦。

    元禄有些懵:“哭什么啊,刚才宁头儿不是夸你了吗?”

    杨盈抽了抽鼻子,道:“没什么,就是想哭。”

    元禄想了想,叹了口气,问道:“想你娘了吧。”

    杨盈的眼圈一下红了,她无声地落着泪:“嗯。杜大人、皇兄他们一直都说,我越来越能干了,真的不愧继承了父皇的血脉。可是,我也是我娘的女儿啊。就因为她出身不够高,所以就不配被人记得吗?只有远舟哥哥还念着她……”

    元禄又道:“而且宁头儿夸的是殿下您自己,而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杨盈一怔,重重地点了点头,眼神再度明亮自豪起来: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元禄见她破涕为笑,得意地扔出颗糖丸在半空中,用嘴接住。

    杨盈眨了眨眼睛,好奇道:“什么糖,我总看你吃,也给一颗。”

    元禄解释道:“这是我的药,很苦的。”他嘎巴嘎巴地嚼着,脸上带着笑。

    杨盈不解道:“既然苦,你为什么还能吃得那么开心啊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能吃药,就证明我还活着,当然该开心啊。”他笑盈盈地看着杨盈,“要不刚才我为什么要谢你?”

    杨盈想了想,又问道:“你怕吗?”

    “怕什么?”

    杨盈看着他,轻轻道:“死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我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没经历呢,凭什么就该活不长啊。”元禄说着,目光里便又流露出些落寞来,“但是我不想宁头儿担心——好多次,他以为我睡着了,半夜就过来瞧着我,给我把脉,然后叹气。所以我才尽量装成没心没肺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杨盈眼圈又红了:“其实我也怕。我见安帝的时候,腿都在衣裳下发抖,如果不是如意姐事先帮我在腿弯和腰后绑了牛骨,我根本就站不直。我也怕,如果远舟哥哥救皇兄失败,安国人会不会扣住我?你们会不会丢下我管……可是,我也不敢说。”她说着,便抽泣起来。

    元禄叹了口气,拍拍肩膀:“来吧,元小哥的肩膀借你靠靠。”

    杨盈还有点迟疑。元禄便笑道:“放心好了,我这种短命鬼,没做驸马的运气。”

    杨盈连忙:“呸呸呸,大吉利是。”说完便靠在了元禄肩头。

    屋顶上风清且凉爽,空中无云,月光皎洁,万里明澈。杨盈依偎在元禄肩头,只觉时光平稳,数日间烦忧难解的心情,终于缓缓平稳下来。

    元禄笑着拿出片叶子,含在口中吹了起来。杨盈听着悠悠的曲子,望着今晚的月色,一时失神,忽就问道:“元禄,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

    元禄一怔,口中的曲子停了下来,半晌之后,他看着前方缓缓道出:“算有吧。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,所以,我准备永远也不让她知道。”说完,眼神有些落寞。

    杨盈喃喃道:“以后谁会喜欢我呢,我又会选个什么样的驸马呢?”

    元禄轻轻说道:“选个对你好的?”

    “可是,当我经历了这么多之后,我还能回到大梧,做一个平平凡凡的,只要驸马对我好、我就心满意足的公主吗?那些世家子弟,如果知道我女扮男装来出使过安国,还敢娶我吗?安帝都想再打褚国了,大梧将来如果又遇兵灾,我真的能做一个一世平安,老于后宅的贵妇人吗?”

    元禄想了一会儿,忽的想到:“那——你可以像前朝的那位镇国公主一样,做个能掌权,能保大梧平安的皇妹啊!”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杨盈,“哎,要不你来当六道堂的堂主吧!”

    杨盈一惊:“别异想天开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现在坐在这瞎聊天,异想天开又怎么了?”元禄笑盈盈地畅想着,“反正以前又不是没有亲王执掌过六道堂,反正宁头儿干完这一趟就要归隐了,反正你现在对六道堂也熟,以皇妹之身执掌六道堂,多带劲儿啊!”

    杨盈也不由来了兴趣,黑眼睛炯炯发亮:“有意思。那,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,也没人敢做我的驸马,咱们俩就在一起呗?反正都是熟人,你死了之后,还能有个香火祭奠。”

    元禄连忙抱胸往后一仰:“喂,你别事事都跟如意姐学啊,”屁股赶紧挪远些,还打了个寒战,“动不动就强抢民男,还要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杨盈气坏了,攥了拳头去锤他:“你少瞎想,我说的是义子!我从宗室里收一个过来当义子不行吗?”

    元禄作势还手,两人便如猫儿对挠般在屋顶上扭打起来。

    屋内,孙朗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只猫梳毛,忽听头顶响声不断,眉头一皱,马上就想出去。旁边正在试穿新衣的于十三拦住他,眼神向上一指,笑道:“不用去,是猫在打架。”

    孙朗看看头顶,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猫,一脸迷惑。但最终还是坐了下来。于十三换好新衣,手持折扇一摇:“如何,我这身打扮去永安塔,像不像一个为求来年中举,到寺中借宿苦读的翩翩俏书生?”

    孙朗道:“像。”一顿,又小声嘀咕,“就是稍微老了点。”

    于十三大怒,一脚踹了过去,孙朗立刻还手。两人也扭打了起来。

    屋顶上,元禄和杨盈打得满头是汗,都有些脱力。元禄收了手,喘息道:“不打了,我错了,总行了吧?”

    杨盈傲娇地一扭头:“谁要你认错了,我就说句笑话,你还当真啊。”

    元禄却忽然收起嬉笑之意,正色看向杨盈,说道:“殿下,大梧没人敢娶你,你就应该眼光放远一点。以你现在的魄力和眼界,给谁当皇后都够了,天下那么大,总有合适你的郎君。”

    杨盈一怔,缓缓点了点头。她静静地看了元禄许久,才认真说道:“元禄,我们都要好好的,等这边的事了了,我们一起去闹远舟哥哥和如意姐的洞房。”她伸出掌去,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   元禄便抬掌和她一击,微笑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   洛西王府,二皇子卧室中。

    一只手将药丸掐成一半的一半,投入茶水中。药丸坠入杯底,很快消融无形。

    二皇子办完了事,餍足地从屏风后走出来,半耷着眼皮,懒懒地伸手:“水。”那只手奉上茶盏,二皇子接过去一饮而尽。正要回房再战,然而没走几步就站立不稳,晃了晃身子,砰地一声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内中女子听到他摔到的声音,惊道:“殿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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